
病房中的黃苗子。寧舟浩攝
黃苗子:哈哈大笑走完一生
“據我奶奶說,我出生的時候並不難產,這說明我來到人間時是痛痛快快的,因此當我告別人間的時候,我也希望痛痛快快。”1月8日,百歲老人黃苗子悄然離世,誠如他在遺囑中所希冀的那樣,他走得很“痛快”——沒有任何追悼活動,不留骨灰,不設靈堂,不掛遺像。
1月10日,在北京百雅軒畫廊開展的“風雨落花——黃苗子先生藝術特展”,也尊崇了黃苗子的心願,供人憑吊的不是黃苗子的遺像,而是一幅他的畫作——《葫蘆》。十幾束菊花整齊地擺在台面上,有的仍嬌嫩,有的已頹敗,恰如黃苗子很中意的一句佛語:向榮的向榮,枯萎的枯萎,一切任自然。
熟悉黃苗子的人常說他很樂觀,對其紀念文章中多出現一句:“他笑著走完了一生。”而作為黃苗子作品《苗老漢聊天》系列圖書的編輯、著名劇作家吳祖光的侄女吳彬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采訪時認為用“笑著”還不夠,她說:“他是哈哈大笑走完一生的。”
始終樂觀、一切任自然的黃苗子,其實生活中的坎坷並不少。他曾說,在所有的政治運動中,他都是“運動員”。
1944年,黃苗子、鬱風夫婦在重慶定居。離他們住所不遠處,便是著名報刊編輯唐瑜自費建造的碧廬,那裏常聚集著文藝界的窮朋友們,包括夏衍、丁聰、吳祖光、葉淺予、馮亦代、黃苗子等。這些文化人互相用“二流子”調侃,碧廬便更名為“二流堂”。
上世紀50年代,黃苗子和鬱風、吳祖光和新鳳霞搬入北京棲鳳樓,這裏成了“北京二流堂”,齊白石、老舍、梅蘭芳、潘漢年、夏衍等人常聚此處,吳彬正是在那時初見黃苗子的:“黃伯伯十分開朗,總是笑呵呵的。”這樣和藹的大人讓一個小孩子備感親切。
然而快樂的時光很快戛然而止,1957年“反右”時,因參與“二流堂”,黃苗子被劃為“右派”,被發配到北大荒伐木。鬱風生前曾說,那時的黃苗子笑著面對苦難,在北大荒,他竟在馬架子前開辟了一個小花園,種野花、做木桌椅,但這被視為資產階級的“那一套”,黃苗子因此受到批鬥。
黃苗子在1959年被遣返回京。他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澡堂,走出浴室門,他只將從北大荒穿回的舊衣服,隨手扔在路邊。
政治運動的“運動員”也沒有逃過“文革”。黃苗子曾自嘲說:“‘文革’開始時,我已是死老虎。”
1967年,曾在國民政府任職的黃苗子被認為是“國民黨特務”,加上此前的“二流堂”等問題,他被送進監獄,一關就是7年。在獄中,他讀馬克思、列寧的著作,讀“老三篇”,在腦中“寫”詩,甚至研究起臭蟲,樂觀地撐過了難捱的歲月。
回憶起黃苗子從監獄回家後的狀態,吳彬說:“黃伯伯出來後還是笑呵呵的,不見有坎坷磨難留給他任何憤懣。記得他剛回來,我先生便去看他,邀他騎自行車出去轉轉,他連聲說好。誰知推出自行車後,他從一邊騎上去,從另一側就掉下去了,其實他根本就不會騎。”
2009年,黃苗子被指是聶紺弩入獄的“告密者”,成為眾矢之的。對此,黃苗子始終沉默。
吳彬認為,災難來時,黃苗子就閉上眼睛閉上嘴就挺住,像頑強的草,在冬天被大雪蓋住,一旦雪化了,它又蓬勃生長。
友人從未聽黃苗子談起過自己的苦難和委屈,但他的遺囑中,在寫到不掛遺像時,有這樣一句:“我平生已深深體會到豎個目標讓人當靶子打的滋味;人都死了,還不圖個清靜,幹嗎要掛個遺像在家裏任人指東畫西呢?”
黃苗子的一生雖有諸多苦難,卻始終與藝術相伴。黃苗子說自己是藝術界裏“打雜的”,他12歲時師從鄧爾雅學習書法,後又受到嶺南畫家黃般若等人的鼓勵,開始畫漫畫,他也熱愛寫作,耄耋之年仍筆耕不輟。
在黃苗子的“忘年交”袁海龍看來:“苗子先生是個大才子,詩書畫印無所不能。”吳彬更用“天才”一詞形容黃苗子。但在黃苗子自己看來,他什麼“家”都不是,他只在乎自己做出來的東西是否夠格。
96歲時,他才舉辦了自己第一次個展,全因他以為要辦展就要有新東西,要辦一個有意思的展。他最後一本書在他去世前一周才剛剛付梓……
對於黃苗子離世,許多人都感到措手不及。
黃苗子的學生王亞雄坦言自己仍未從傷痛中走出,他舍不得老師。吳彬得到消息後不敢相信,即刻給黃苗子的兒子黃大剛發短信確認;袁海龍覺得十分突然,因為黃苗子還答應他要去濟南看看;與黃苗子有一面之緣的攝影師寧舟浩則說:“讓這個滿頭白發的‘孩子’從病痛中解脫,也是件好事。”
他們心中珍藏著與黃苗子最後相聚的時光。
吳彬記得最後一次拜訪黃苗子是在鬱風離世後不久。“那時他正在家裏寫字,還興致勃勃地告訴我現在的裝裱技術有多妙,全憑機器。家中已不像剛搬入時那樣整齊了,全堆滿書和樹根、木頭墩兒,雖不昂貴,在他眼中卻都是藝術。”吳彬聽說黃苗子在醫院過得也很開心,同小護士的關系都很好,他睡著了,小護士用墨在他臉上畫花臉,他也樂樂呵呵。
幾個月前,袁海龍還曾在醫院探望過黃苗子,黃苗子見他在公安系統供職的妻子未同去,還開玩笑說:“警察怎麼沒來?”
寧舟浩與黃苗子最後一次、也是唯一一次見面也是在病房裏:“他的房中,筆墨紙硯都在,病中仍舊不忘寫字。他熱情地和我們聊天兒,還為每個人簽名,並加蓋了自己最喜歡的、帶有貓頭的刻章。”
吳彬知道黃苗子死後是絕對不會要追悼儀式的:“他對生死看得這麼透徹,肯定厭棄這種形式。”吳彬仍記得黃苗子曾想過這樣處理自己的骨灰:“他說要捏成小牛小馬,表示給兒孫做馬牛。”
黃苗子生前在遺囑中如此調侃:“我絕不是英雄,不需要任何人愚蠢地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白流眼淚。至於對著一個普普通通的、木知木覺的屍體去嚎啕大哭或潸然流淚,則是更愚蠢的行為,奉勸諸公不要為我這樣做。如果有達觀的人,碰到別人時輕松地說:‘哈哈!黃苗子死了。’用這種口氣宣布我已自動退出曆史舞台,這是恰當的,我明白這決不是幸災樂禍。”
在吳彬眼中,黃苗子對什麼都不皺眉頭,“他是徹底的、真正的樂天派”。